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拾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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拾捌

雪裳沖緣迦略略舌頭,還挺倔:“才不要,我就要先給這個小姑娘!”

緣迦作勢一擼袖子:“哎呦嘿,小丫頭片子的是不是欠……”

他屁股剛從凳子上起來,吳婆從竈前又端了一碗餛飩過來,端端放在他的面前。

吳婆身形佝僂,滿頭白發,皺紋中盡是和善,笑起來時十分和藹,看著像一尊笑面佛,親和力十足:“來來來緣公子,別和小雪計較了,吃這碗吧,剛出鍋的,還熱乎著呢。”

餛飩的香味鉆入鼻子,緣迦這才作罷,兩手一甩,把袖子甩下來了,不與小孩子過多計較,屁股落座回凳子上。他動作優雅地捏起湯匙,舀起一匙帶了綠意的鮮湯,輕輕吹了吹,再喝進嘴裏,極其容易滿足地笑了笑。

雪裳忽然噗嗤一笑,指著緣迦道:“哈哈,你好奇怪,像是在大酒樓裏吃飯一樣噢。”

確實,緣迦這套體面的動作在這個略顯蕭條清貧的地方下顯得格格不入,但這並非是他故意裝腔作勢,而是多年來留下的習慣。雪裳那一番話,或有意或無心,聽著總帶了點陰陽怪氣的意味,這讓一向好面子的月神大人眼中一凜,洛裳和吳婆的臉色也不大好看起來。

洛裳悄悄拉了拉妹妹的袖子,雪裳一臉茫然,還在奇怪為什麽大家都不說話。

見師父臉色微沈,又察覺到氣氛微微尷尬,容九怕兩人真的會打起來,到時候可就不是糾結幫誰的問題了,而是可以直接替仙收屍。

她適時地出聲,轉了個場子:“啊,師父啊,你為什麽不願意在客棧吃飯呀?徒兒記得老板煮的菜裏還有你愛吃的魚呢。”

緣迦面色平靜地咬一口餛飩,頭也不擡,淡淡道:“你最好不要吃那個老板煮的任何東西。”

容九覺得奇怪,撓了撓頭問:“為何?”

緣迦終於把臉擡起來,不用扇子了,改用手指輕輕彈了下容九的腦門,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道:“臭鼬做的東西,你不嫌味兒沖嗎?”

容九其實不疼,但是委屈巴巴地抱著腦門不甘地小聲辯駁:“那生前臭氣熏天的野豬肉,死後做成菜肴,您不也愛吃嘛……”

聽起來是這麽個理,但緣迦又怎麽可能會承認自己話裏有誤呢,他剛擡起手,還沒怎麽樣呢,徒弟反倒先一步被人緊緊護在了懷裏,然後又是那討人厭的聲音響起。

“你幹嘛老是要打她啊!”雪裳站在容九的身後,一雙手跟母雞護崽似的牢牢將容九罩在懷裏,兩眼瞪的溜圓,“雖然你幫了我和姐姐,但作為人家的師父,就要有個師父樣嘛,你……”

容九看見緣迦鳳眸一閉深深吸了一口氣,百年相處下來她已經培養了一種靈敏的直覺,感覺不妙後,立馬轉過身扯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,打斷了雪裳的話:“咳,姑娘,見了兩次面,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呢?”

雪裳一時楞了楞,隨即開心地笑了起來,成功忘記了數落緣迦的事,熟稔地牽起容九的手走到姐姐面前:“嘿嘿,我叫雪裳,這位是我的姐姐,洛裳。”

她倆明明生的一模一樣,但容九看見溫婉叉手行禮的姐姐洛裳,又轉頭看了看身邊笑得沒心沒肺的雪裳,忽然腦海中自動生成“姐姐似乎比妹妹好看”這樣的想法。她覺得自己太片面了,雪裳只是性子直了些,人還是好的,於是晃了晃腦袋,要把那異常的想法甩出去。

容九乖巧懂事地回以一個禮儀:“我叫容九。”

“哈哈,你真可愛。”雪裳笑嘻嘻的,怎麽看怎麽像個沒良心的小孩。

洛裳在一旁說:“姑娘別介意,家妹性子直,想到什麽就說什麽,不過腦的,若多有冒犯之處,還請見諒。”

她話裏半帶玩笑的意味,雪裳聽了也不生氣,松開了容九便去纏著姐姐的手,嬌嗔道:“哎,姐,你亂說什麽,我哪說話不過腦了!”

洛裳搖頭,笑而不語。吳婆飛快地眨了眨眼睛。容九目光別開一處,撓了撓頭。緣迦則是冷哼一聲。大家都心照不宣,一致選擇沈默。

從吳婆的小木屋離開返回白石鎮上,又是到了一個黃昏。緣迦照例在前邊走,容九依慣在後面跟。

一路上都是綠意盎然的樹,錯綜覆雜地滿山遍野生長開去。快入冬了,這些樹還是保持著暮春的樣貌,如此就顯得有那麽些假意。

明明才離開了幾天,但容九已經開始懷念起了四百年後的那個人間,也許是因為四百年前,她還沒有來到這個五光十色的世上,所以這裏的一切對她來說,就像不會枯黃脫落的葉子一樣,不真實。

那些雲如同棉絮被點了一把火,火紅的烈焰在天上燒成一片,尤其壯觀。滿天的橙紅,染得天空下的花花世界都成了一色,遠處的白石鎮在交錯生長的樹木縫隙中露出一角。

緣迦走在前面的身影忽然頓住了,駐足站在一旁的灌木叢悉悉索索地不知道幹嘛。半晌,眉開眼笑地扭過頭來沖容九招了招手:“九兒,過來!”

容九一路小跑過去,快至師父跟前時,腳下不知道被什麽絆倒了,慌亂地一陣扒拉,什麽也沒看清,恍惚中扯到了一把柔順的毛發,但還是摔了個屁股蹲。

“頭發,本座的頭!”緣迦只感覺腦袋上頭皮一緊,那挨千刀的徒弟臨摔前還要拽著他的頭發不放,成功把他這至金至貴的尊軀一同帶向了地面。

兩人“砰”的一聲,不約而同栽向地面,灌木叢旁傳來一陣微弱的“咕咕咕”的響聲,漸漸遠了。

容九松開了手,但好像還沒意識到自己抓住了師父的頭發,她感覺自己坐到了什麽東西,硌得慌,於是低頭一瞧,正好對上一雙空洞洞的眼窩,渾身一涼。

緣迦一邊扶著腰,一邊罵罵咧咧地爬起身。他在灌木叢裏發現了一只小小的野生稚雞,稚雞越小,燉起湯來就越鮮,他嘴饞了,本想叫徒弟過來抓住稚雞好給他燉碗湯喝,豈料下一刻突遭飛來橫禍,揪得他頭發都斷了幾根,雞也跑了。

扭頭看向楞楞坐在地上的容九,緣迦張了張嘴,本欲訓斥兩句,哪知看見徒弟傻傻坐在一只白花花的人形骷髏身上,和骷髏頭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眼睛睜的鬥大,半天不帶累的。

緣迦:“你倆這是……相親呢?”

容九反應不算大,只是感覺身下涼颼颼的,尤其是被骷髏那一雙空洞的眼眶盯著,感覺身子能被盯出一個窟窿。她慢吞吞地從骷髏的身上爬起來了,在那道冰冷冷的註視下,她行動僵硬的反而更像只骷髏。

容九剛站直了身子,那趴在地上的骷髏立馬低下了頭,顫顫巍巍地伸開兩根只剩骨頭的手,拖在地上慢慢往前爬去,渾身上下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,好像不多時就會散架一樣。

她這時候才發現,那骷髏不是一具完整的人形,而是僅剩半具身子,肋骨往下,空蕩蕩的,如同身前被人腰斬了一般。

骷髏漫無目的地往前爬去,容九不禁疑惑:“他這是在找自己的下半身嗎?”

緣迦抱著雙臂,懶洋洋地望向地面上那道緩緩爬行的白色身影:“那他怕是爬個幾千幾萬年都找不到了。”

容九扭頭問:“為什麽?”

話聲甫歇,她忽然感到腳下的大地開始一陣劇烈的晃動,在林中的某個地方,好似有柄巨大的錘子砸向地面,發出猛烈的撞擊聲,但那聲音卻是漸漸近了,每近一尺,他們腳下的土地便顫上三分。

發生了什麽?

容九幾乎在這地上站不穩,像立在波濤起伏的海面,她張開雙臂以維持平衡,在快被晃吐前,看見了不遠處的骷髏還在“乘風破浪”,用沒有血肉的骨節摳在泥地上,堅持不懈地往前慢慢爬去。

她越加想知道骷髏的目的了,這麽不顧一切地往前,到底是為了什麽。然而此刻顯然不是個聊天的好時候,伴隨著巨大作響的隆隆聲,一股淩厲的風從林子裏吹了出來,一絲一縷都如同纏著一柄刀刃,刮在肉身上生疼。

容九忍不住後退幾步,她身上有好幾處都被風刃所傷,都是些細微的傷口,乍看不起眼,實則又多深,直叫人疼的厲害。

風刃卷起了地上沙石,她拿手臂擋在眼前,風沙迷朦,她勉強睜開眼,只看見一個紅色的身影影影綽綽地站在風沙中心,站的端端正正,像一棵直挺挺的樺樹,絲毫不受影響。

緣迦的周身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金光,得益於金光的護體,那風刃對於他來說如同三歲小兒搖蒲扇一般軟棉無力,便是連他羽衣一角,都沾不到一寸。

他默默站在風刃的中心,兩手背在身後,仰頭望向聲源的方向。

許是林間藏著的怪物覺得自己被挑釁了,禁不住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。聲音化作更加強大的風息,剎那間,林間的樹狼狽堪堪地倒了一片。

“真好,剛睡醒就看到了兩個點心。”交錯倒下的樹木騰出了一條道路,道路的盡頭傳來一聲蒼老而渾厚低沈的說話。

容九眼看著一道巨巖般的黑色身影從林裏飛了出來,剎那間便已貼近到緣迦的跟前,巨大的爪子當頭劈臉地朝緣迦砸下去,她登時嚇的心肝一顫,已然忘記了師父的身份,撕心裂肺的喊叫脫口而出:“師父!”

緣迦竟然動也不動,如同紮了根一般戳在原地,聽到徒弟喊他,只微微側過頭來。容九被風沙迷了眼睛,眨了眨眼睛的功夫,便感覺周圍喧囂漸小,風刃也停了攻擊,疑惑間仔細眨眼一瞧,瞧見了沙石依舊在她的不遠處圍繞盤旋,但她的面前仿佛多了一層看不見的罩子,隔卻了所有的驚嚇與危險。

迷迷糊糊,容九看見師父似乎是笑了一笑。

“鏗”的一聲,那怪物的爪子似乎並沒有落在緣迦的身上,但卻如同撞到了某個堅硬無比的物體,擦出一溜火花。

容九見師父的手依舊背在身後,動也不曾動過。然而迷朦的風沙中,卻有什麽其他的東西在與那只體積龐大的怪物打鬥。

那怪物粗看上去像一條龍,細看下卻不大像。同樣是粗粗長長的身子,全身覆蓋著黑色的鱗片,但它頭似牛頭,角似犀角,生有四眼,皆比拳大,嘴裏獠牙直立。它的手與身子看著極度違和,兩只爪子生在腹部的兩側,每只的四指粘合在一起,只有頂端尖銳,看著像兩柄巨大的斧子。

不知道是何人在與這怪物單打獨鬥,二者鬥的難解難分,戰場的範圍擴大了一圈。為了不殃及無辜,也是為了給他們的戰鬥騰地方,緣迦轉了個身,瞬移到一裏外的空中,把扇子變出來了,卻不是為了幫忙。

怪物掀起的風太小了,連他的頭發絲都吹不起來,緣迦嫌棄極了,寧願自己給自己扇風。

不多時,從打鬥的飛土塵煙中傳出來一個老氣橫秋的聲音:“年輕人,作壁上觀可不大好吧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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